深夜食堂——饺子

  洪爷是个喜欢打长拳的人,每天清晨还会坚持打坐吐纳,然后逛逛花园遛遛鸟,过的也是悠闲的小日子。洪爷一生未娶,也没有子嗣,从不喝酒,也几乎从不说话。这个镇子很小,却没有人知道洪爷活了多久,更不知道岁月留给他什么样的痕迹。

  洪爷和大哥拜把子,进山落草为寇的时候才17岁,他只知道有肉吃,别的便什么也顾不得。大哥和兄弟们会在每天傍晚骑着马长啸着下山去,有时在清晨带回一袋金子,有时是一只羊,然后他们围坐在一起吃肉喝酒、欢歌舞蹈。兄弟们下山的时候,洪爷留下陪着嫂子。嫂子是个质朴的女人,提起大哥的时候眼里总是泛着光,她说大哥喜欢她,她也喜欢大哥,她就跟大哥一起进了山。

  年关岁尾吃饺子的时候,洪爷说了进山以后的第一句话,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吃饺子。大哥问他好不好吃,他拼命点头。嫂子问他以后经常吃饺子好不好,他也拼命点头。兄弟们看着他哄堂大笑,他自己也跟着不明示所以的傻笑。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年夜饭,每一只饺子都是饱满的椭圆,身上透着晶莹的水汽,包裹成半圆的褶皱像张开的怀抱,欢迎进食者的到来。夹起一只咬住,面的寡淡、菜的清香、肉的鲜嫩在嘴里一并炸裂,如同一场激烈的战役,而酱油的咸、醋的酸、蒜泥的辛辣便是引领这场战役走向胜利最后的枪声。后来兄弟们再下山的时候,洪爷就跟着嫂子包饺子。面切好放在板子上,抓一把面粉撒上,擀面杖和剂子一起在面板上飞舞旋转,每当这个时候,洪爷就觉得嫂子美的耀眼,他便捧着盆飞快的搅动饺子馅,直到嫂子嘲笑他太用力洒在衣服上,随手抚掉他身上的肉馅,舔舔手指。洪爷觉得这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。

  大哥的生意越做越大,洪爷便成了大哥身边腰胯双枪的铁护卫。嫂子还是会给他包饺子,洪爷每天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饺子,他早已经吃够了饺子,可是吃饺子这事本身变的像一场朝圣,薄薄的面皮和肉的油汁揉进嘴里就能尝出幸福的味道。洪爷想着,下一次再跟嫂子一起包饺子的时候,也和嫂子讲讲自己的故事。结果没等到包饺子,大哥就被仇家埋伏,一枪毙命,洪爷拼着命把大哥的尸首带回嫂子面前。嫂子没有哭,她说没事,跟大哥第一天起就做好了心理准备,她知道自己跟了什么样的人,她不后悔。洪爷拉住嫂子,说了进山的第二句话,嫂子,你跟我吧。嫂子什么也没说,当晚偷偷的下山了,没说去了哪里,只留了几句话给洪爷:别来找嫂子,你还小,以后日子还长,好好爱惜自己,活久一点,别跟你大哥一个样。洪爷看了字条,吃了七盘饺子,什么都没拿,下山回了自己的老家。

  洪爷的故乡靠海。他很想带着那个小半辈子都在山里的女人回来这里,让她闻到咸咸的海风,让浪花给她挠痒痒,陪她坐着看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又降落。洪爷觉得这是他一辈子的梦想,却只能在梦里想想。于是洪爷在海边坐了一夜又一夜,直到身上沾满海水的咸味,骨头里都装满海水的潮湿,才一步一回头的离开。

  洪爷下山之后,就再也没有吃过饺子,心里也住不下别的人。每过一年,洪爷就多绝望一分。他能记得嫂子说话的声音,他能想起擀饺子皮时嫂子上下翻飞的手掌,他甚至闭上眼就能闻到饺子的香味,可偏偏就忘了嫂子的模样,可偏偏就是连样子都想不起来的人,他挂念了一辈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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